来源:本网艺术部 2023年10月10日 硕士生:雨露/采文 责编:魏老师
著名美学学者、北京大学彭锋教授最近出版的《后素:中西艺术史著名公案新探》,激起了美学界和艺术史界的很大反响。书中对十个艺术史上的著名谜题,发起冲击,而且是正面硬杠(郑岩教授语)。其中的是非成败、优劣得失,还需要留待之后的学者继续讨论。
其中有一个公案,即委拉斯凯兹的名作《宫娥》是否是画家对着镜子画成的?在9月8号“迷人的错位”研讨会上,这一篇文章就引起了争论。当时汪民安教授认为彭锋教授所力证的这幅作品是对着镜子画出来的,这一推测很有可能不成立,具体论述如下:
你(彭锋)认为……他(委拉斯凯兹)画的是镜子的镜像。因为那个小公主是关键的证据,画家画过很多次玛格丽特公主,你发现以前公主的发型和这幅画里的发型是反的,所以判断这幅画是对着镜子画的,是个镜像。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也很佩服你找资料的能力,把那些作品都找到了,通过这些分析,你认为前面是个镜子。但还有一个资料你没看到,如果你看到可能就不会这么说。那张画后来西班牙人去研究,用X光照,发现这张画一开始的时候委拉斯凯兹并不在那张画上,是过了几年之后把他补上的。这样就不存在画家和他的画像有分离这个问题,既然画家和他的自画像不是分离的,也就不存在画像镜子的问题。当时你讲镜子主要是从画家的角度来讲的,但事实上第一次画,那个画家肯定是不在里面的。我就讲这么多。
面对如此“有力”“尖锐”的质疑,彭锋则认为,不论画家的形象是否是后添加的,但玛格丽特公主的发型以及其他人,依然可以证明对镜作画的结论。但这一争论还没有结束,10月2日,另一位在美学界很有影响的学者清华大学的肖鹰教授在自己的公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也谈〈宫娥〉镜像——读彭锋教授新书〈后素〉》,在这篇文章里肖鹰教授又用新的证据试图推翻对镜作画的观点。包括卢浮宫里的委氏画作,《宫娥》里的人多以右手作为活动手,以及圣雅各骑士勋章佩戴在左胸等证据,似乎都颇为“致命”,详引如下:
……《后素》关于《宫娥》的镜像论,是令人置疑的。首先,其所谓“公主镜像说”是难以成立的。书中举《白、银色衣公主》和《蓝衣公主》的发型为“她实际看去的样子”,且因为其“发型一样“而否定《宫娥》中的公主是“实际看去的样子”,似乎以“有图为证”为依据,但是,以委氏绘玛格丽特公主图例而论,其举证不全。首先要明确的是,《后素》所以“发型不同”,是指公主头顶左分右饰花,还是右分左饰花。 《白、银色衣公主》和《蓝衣公主》皆右分左饰花,故以《宫娥》公主的左分右饰花为“镜像”——镜像就是左右反向。但是,委拉斯凯兹绘于1655年、收藏于卢佛宫博物馆的《Infanta Margarita Teresa 》中的公主发型就是左分右饰花,与《宫娥》公主是一致的。其实,很可能是在画《宫娥》之前(或同时),委氏画的《白、银色衣公主》公主,不仅与《宫娥》的公主发型反向,而且还有卷发与直发之区别。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揣测,这是委氏在创作可以说是他绘画一生、服务斐利普四世30余年之最具个人性的(自传)的《宫娥》过程中,反复设计画中主角公主的姿态发型的尝试。因此,以发型左右差异定《宫娥》公主是借助镜子绘画,即所谓“镜像”是不成立的。……画中人物,除镜中反射的国王和王后未现手形外,现在均以“实际看上去的样子”表现右手(画面左向)主动,左手主静(画面右向)。比如,靠近委氏画像的侍女屈身以右手向公主进茶,公主则以右手接握茶杯。《后素》以其“镜像”说,猜测(承认无依据)委氏可能是左撇子。如其“镜像说”成立,莫非公主和侍女并画中诸人都要定为左撇子不成?画中委拉斯凯兹左胸的“圣雅各骑士勋章”,是其死后被极其钟爱他的斐利普四世亲笔添上的——委氏逝后第三年,国王追授其“圣雅各骑士”。勋章、胸花佩戴左胸,是西方社会的一个普遍传统。在委拉斯凯兹绘画的诸多贵族人物中,均表现了这一传统。
我也是个吃瓜不嫌大的人,把这篇文章转给了彭锋教授,他正好没看到这篇。看来这两位师出同门的著名学者是没有互关吗?
彭锋教授立刻在当天写出了一篇回应,我全文贴下:
肖鹰教授举出卢浮宫收藏的《玛格丽特公主》肖像的发型与《宫娥》中玛格利特公主的发型相似,以此证明我借助公主发型相反来证明《宫娥》是镜像是不成立的。肖教授的这个论据非常重要。实际上研讨会上汪民安教授就提出,为什么要主张《宫娥》是镜像,而不主张与《宫娥》中的公主发型相反的《穿白色和银色的玛格丽特公主》是镜像呢?我当时的解释是,画家无须借助镜子就能画出《穿白色和银色的玛格丽特公主》,但需要借助镜子才能画出包含画家自己在其中的《宫娥》。肖教授给出的卢浮宫收藏的《玛格丽特公主》中的公主发型与《宫娥》中公主的发型相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支持汪教授的猜测。肖教授没有支持这种猜测,而主张是画家“反复设计画中主角公主的姿态发型的尝试”。我在撰写这篇短文的时候也注意到卢浮宫收藏的《玛格丽特公主》,我没有将其纳入讨论主要有这样一些考虑:一是该画的真伪聚讼纷纭,卢浮宫已经没有将它展出了。
二是有人认为该画中公主一只手搭在上面的那把露出一半的椅子,就是画家委拉斯凯兹坐的椅子。如果这样的话,这幅画也是镜像。对这种解释没有太大的把握,而且对于欧洲宫廷画中的人物姿态、发型、衣饰等包含的象征含义没有研究,加之《后素》中那篇文章的主题是想说明《宫娥》中的人物并不是在凝视绘画世界之外的观众,而是在凝视他们自身,以此表明《宫娥》仍然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古典绘画,而非19世纪后期的现代绘画。古典绘画有第四堵墙,作品中的世界是封闭的、独立的。现代绘画试图打破第四堵墙,希望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建立起某种联系。不管委拉斯凯兹多么伟大,他也不太可能具有两个世纪之后的艺术观念。这是这篇短文的要点。巴洛克艺术追求整体上的幻觉,一些画家借助天顶画走得更远。但是,无论这些画家制造的幻觉多么神奇,都不如镜子制造的幻觉那么逼真。要知道水银玻璃镜子在当时还是稀罕之物,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人类最初在水银玻璃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形象有多么震惊。当时画家借助镜子制造幻象,尤其是自画像,是比较自然的事情。当然,至于《宫娥》是否是完全对着镜子画出来的,这是可以商榷的。绘画毕竟不是照相,就像文章写到的那样:“绘画毕竟不同于照片。不管多么逼真的绘画,也不是事实的忠实纪录,不能在法庭上作证,要在法庭上作证就得用照片,哪怕它不如绘画那么清晰。”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绘画实际上做不到像照相一样,但是追求照相般的忠实再现也是画家的一种理想。当然,镜像说绝不是唯一的解释。只要对这个领域稍微了解一点,就知道各种观点聚讼纷纭。文章中也简单介绍了一些。肖教授似乎支持福柯的看法,将《宫娥》的场景视为实景,委拉斯凯兹正在画国王和王后,二人从后面镜子的反射中可以见出。持这种看法的人不少。但是,这种看法面临的困难也不少,我在文章中列举了一些。我采取的镜像说,不仅因为它是相对合理的一种解释,而且与本文的主题有关。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同行持这种看法。疫情之前艺术家武亚宁在今日美术馆搭建了《宫娥》的场景,证明画家是面对镜子创作的,我还到现场体验了一下。
彭锋教授在武亚宁今日美术馆搭建的《宫娥》场景现场鉴于文章在展览之前就完成了,而且与展览没有冲突,这次收入《后素》时就没有加入这则材料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选择镜像说是因为这种看法更加有趣,能够激发更多的理论上的思考。画面中有一面镜子就已经很有趣了,如果再有一面镜子就更有戏剧性了,尤其是这面镜子还是看不见的。镜子的本质,如果说有的话,正在于它在显现它者的同时隐蔽自身。《后素》有不少选择是出于这种兴趣,如在《东西与左右》中设想赵孟頫不是笔误而是有意为之一样。
彭锋教授并没有逐一应战肖鹰教授提出的证据,他强调且非常自信的是从绘画的“技术”角度来看,对镜作画是众多猜测中相对最合理的,以此来理解画中物件的布局、人物的位置安排、透视焦点以及相互表情,等等。显然这个争论,第一层目的是想弄清真相,或者换句话说,比一比谁更接近真相。但我认为,第二层目的更为重要,也更有价值,那就是在争论中展现思想的技艺。
思想是一种技艺,就如同匠人的手艺一样。
好的学者能让人领略,甚至惊叹他们思考的精湛技巧。
譬如,当彭锋教授在举证《宫娥》是镜像的时候,他找出了公主的其他画像,并且发现了画像之间的关键不同点。而汪民安和肖鹰教授并没有对此主题像彭锋教授一样有过专门的研究,但他们似乎“顺便”就举出了一些“新”的例证,包括肖鹰教授所说的圣雅各勋章的例子,这样冷门的知识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不禁让我钦佩他们的博学,没有愧对“学者”这一职业。
博学是基础,智慧的丝滑之舞以此为舞台。
实际上,彭锋教授的十篇文章因为瞄准的都是陈年的迷案,所以得出的结论肯定会有争议性,甚至是挑衅性的。
很多人一定很自然的产生这样一种想法:这些千百年来都没搞清楚的问题,你一篇几千字的文章就给破解了?
对于这些大问题,或元问题,与其说破解,还不如说它能引发争论,且能对此问题有推进,更有意义。
而彭锋和肖鹰教授关于《宫娥》的这个小而尖锐的争论正是我最想看到的。
应该说,带给我久违的对学术本身的美好感觉。
那大概都是二三十年前当代学术的黄金时代的回忆啊——若批评不自由,赞美有何意义。在彭锋教授给出回应之后,肖鹰教授回复了下面一段,算是曲终奏雅:
我今天有一聚会,刚才得散回家。很高兴我对《后素》的粗率意见得到锋弟严肃、认真的批评回应!我认为,在我们这样的坦率、认真的批评与反批评交流中,不仅可能对共同关心的学术问题的探讨相互启发而有所推进,也会切实提升读者对我们的学术研究的关注。无疑,现在整个学术界缺少严肃认真的批评和反批评。基于这样的认识,我直率发表了对《后素》的粗率意见。我初衷自然期待锋弟和同行们的批评回应。因此,我对锋弟的批评回应表示由衷的欢迎,并建议锋弟公开发表——相信这是学界朋友和《后素》读者所期待的!
争论时,剑拔弩张,攻其要害,不留余地。而私下里,又能温其如玉,兄友弟恭。学者之争,不就应该如此吗?